我笑傲家乡的虎爸

2015-06-15

好几次梦到爸爸,在梦里,大都是在我出国前的旧家里,只是爸爸总是在前面,背对着我,看不到他的脸,想赶上前去和他说句话,忽然想起爸爸早已经走了,然后就醒了。

对爸爸的印象其实不深,小的时候,妈妈在县城做理发师,每天上班。爸爸在山里的一个化工厂上班,离家很远,一个星期只有周末回来,回家时,经常会带一些从食堂买的烤排。所谓很远,其实就是十几里路,只是当时没有车,所谓烤排,不是猪排和牛排,是烤的黄黄的长方型面饼,好像很硬,好像也很香。后来差不多上中学了吧,厂里开始有班车,爸爸才每天都回家。不过和我们也交流很少。奶奶一直跟我们住,带我们长大,记得家里经常吵架,感觉是爸爸欺负妈妈,一直对爸爸很反感,很早就知道父母过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生活,心里盼着赶快长大,离开家,离开县城,远走高飞。

爸爸脾气不好,打过哥哥姐姐好多次,当时家里的唯一重活就是拉炭,爸爸从厂里买一拖拉机的炭,卸在街口,然后我们就用独轮车把炭推到家里,只是每次干活爸爸都要发脾气,骂骂咧咧的。有一次,炭来了,哥哥在学习,出来晚了,爸爸很愤怒,用木棍打的哥哥乱跑。不过只记得爸爸打过我一次,不是因为干活和学习,是为了一口肉。我很馋,小时候吃饭的时候,喜欢把肉攒在碗里最后吃,有一次吃晚饭,爸爸逗我玩,吃了我碗里的一块肉,我很生气,和他吵了两句,然后就挨了一巴掌。

爸爸应该挺聪明的,只上过三年学,跳了两级,就小学毕业了。我的大娘,算是个大学生吧,也夸奖我爸爸写的一手好字。爸爸在厂里做了很多年的各种中层干部,退休时是一个车间主任。爸爸口才也应该挺好的,我曾经去他的厂里看过他,正好下午车间开会,上百号人在下面听他在前面讲话骂人,原来是车间里的几个小伙子到附近的农田里偷玉米被农民捉住了,爸爸既要给农民一个交代,又要教育和保护自己的工人。虽说是骂人,不过大家都听得很开心,几分钟就哄笑一次,很热闹。

爸爸应该挺厚道的,也挺有自知之明。文革的时候,可能是因为岀身好吧,据说当时被推举为厂里的革委会副主任,算是造反派吧,好像还参加过县医院的工宣队,爸爸属虎,人称之为牟老虎。虽说是造反派,其实爸爸对厂里的老干部老厂长很尊重,暗地里一直在关心和保护。文革结束后,被打倒的老厂长升职去地区化工局,要带爸爸去做他的助手,被爸爸拒绝了,爸爸觉着以自己的水平和能力,在自己熟悉的工厂里做个车间主任就够了,去到陌生的地方当机关干部,就未必合适了。

爸爸没有什么爱好,喜欢打朴克,爱赢 。见过爸爸在工厂的宿舍,很乱,茶杯里一层厚厚的茶垢,然后就是满桌的朴克牌,想象得出,烟雾缭绕下,笑语骂声中,爸爸和他的伙计们在牌桌上消磨了多少快乐时光。上大学后,每年回家过年,最快乐的事,就是爸爸,哥哥,姐夫和我四个人一起打扑克。爸爸赢的时候,牌好的时候,会很潇洒的切牌,洗牌,甩牌,一幅志得意满的模样,输的时候,就开始指责对家牌臭,出错牌。反正最后,总是有人一甩扑克,不欢而去,然后剩下三个人就很高兴,过一会重新开牌。

爸爸应该也虚荣,要面,自我感觉好,不求人。当年哥哥考上了大学,是我们中学最早的大学生,沒有之一,那年全校就考中了哥哥一个,很了不起,爸爸妈妈从此受人尊敬,我相信从哥哥上大学的时候,爸爸妈妈的幸福生活就开始了。后来我也考大学,其实考得不好,但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,只是不是我想要的专业,影响了我很多年。不过爸爸妈妈是不在乎专业的,只要能上大学就好了。一家兄弟两个都是大学生,爸爸妈妈在县城都很有名了,爸爸从此很张扬,一幅老子天下第一,目中无人的样子。很多人来找爸爸取经如何教育孩子,爸爸总是说:是材料,不用教,不是材料,教也无用,你们家孩子是那块材料吗。弄得人家很尴尬。有一年寒假,爸爸安排哥哥和我到他们厂长家吃饭,自己不去,让车间副主任和好几个认识的叔叔作陪,现在想起来,爸爸也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最拿的出手的宝贝给大家炫耀一下而已。后来哥哥结婚了,嫂子算是大家族之后,又生了侄子,爸爸的幸福感又提升了一步。后来我也有女朋友了,家境也很好,订婚的时候,我大爷四叔正好从四川赶来,爸爸妈妈感到很光彩。再后来,哥哥去了新加坡,又带嫂子侄子移民澳大利亚,我来了美国,也生儿育女,我相信爸爸的幸福感是爆棚的,动不动就给人吹嘘自己家是县城第一户,美国有一支,澳大利亚有一支,加上中国,在地球上是个大三角,谁也比不上他。

年轻时的爸爸应该是很有闯勁的,我的大爷,当年随大军南下到四川重庆,停下来留在了地方。当时爸爸也就十几岁,在农村,为了跳出农门,两次不告而别,南下去找他的哥哥要求安排工作。其间坐汽车,乘火车,过隧道,转轮船,千里迢迢,风尘仆仆。爸爸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他南下的奇遇,在船上,有个穿银灰色风衣的人在下象棋,爸爸忍不住给他支了两步,赢了。那人很高兴,带他到船上的食堂,管了一路的饭菜,其中最好吃的是肉馅填在瓜里蒸熟吃。到了重庆,又安排车带他找到我的大爷,爸爸说那人一定是个大干部。不过大爷并没有安排他的弟弟在重庆工作,而是买了车票船票让他回老家。回来后,爸爸曾经写信大骂我的大爷和大娘不管他。我来美国前,爸爸很兴奋,告诉我,哪里黄土不埋人,哪里好,就去哪里,过得好就好了,不要想着回家。从小就想远走高飞,结果最后和爸爸在地球的两边,已不能在远了。

爸爸其实挺高挺帅的,看过他年轻时照片,很英俊,应该讨人喜欢。退休之后,爸爸开始爱美了,喜欢给自己买衣服,也给我买衣服买鞋,只是我不喜欢他给我买的衣服。爸爸也嫌妈妈给他理的发不好看,宁可花钱到外面理。经常照着镜子说,自己长得象毛主席,尤其是下巴上也有个痦子,一脸福相。后来养了一条狗,每天上街溜狗玩,自得其乐。

爸爸不怎么喝酒,据说年轻时喝酒也挺凶,得了严重的胃溃疡,就戒酒了。爸爸吸烟很凶,从早到晚,烟不离手,后来死于肺癌,也算是一段烟缘。说起来,爸爸离开已经十年了,爸爸临走的前一天,打电话给爸爸聊了最后两句,老人应该是回光返照,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,问我给他寄钱没。我说,寄了,应该很快就收到了。第二天,哥哥告诉我:爸爸睡梦中仙逝了,没有什么痛苦,一生算是圆满。

其实从小就不怎么喜欢爸爸,有点瞧不起他,也看不惯他的作风为人。曾为人子,又为人父,现在开始有点羡慕他了。作为一个普通人,能够象爸爸一样生活,也算是幸福和造化了。经常给孩子们讲,其实对他们要求不高,我和我的哥哥过得比我们的爸爸好,你们只要比你们的爸爸妈妈过得好,做父母的就很幸福了。而今妈妈也去找爸爸了,料理完后事,哥哥要我写点东西纪念一下爸爸。很多年没有回头看,都是模糊的记忆。努力地回想,有点痛,有点泪,有点喜,发现我和哥哥真的是我爸爸的儿子,骨子里我们兄弟和爸爸是一样的人。

谨以此文献给给我生命的人。希望爸爸下次在梦中能面对着我,告诉我他很幸福,我也能够告诉他,我也很幸福。

附哥哥建强的思念:

"写给我的爹娘"

写点什么, 不写点什么,
其实都一样;
说点什么, 不说点什么,
心里都一样;
老人在人间, 老人在天堂,
思念都一样,
绵绵无期;
生我, 养我, 教我, 育我,
天不老, 地不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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